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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3/18 来源:不详

「本文来源:燕赵都市报」

小吹破天

年,盛夏七月。

中国北方的大片土地,正经历着改天换地的大变局,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普通人而言,生老病死依然是生活的主题。河间县付天宫村的吹歌班主付冠芳,迎来了家里的一桩喜事:他又添了一个小子。他给孩子取名付锡芬。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付锡芬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他在贫寒而疼爱的环境中长大,童年和少年旺盛的精力,一股脑地投向了一件事:吹歌。

“河间”之名,始于春秋,源远流长的诗乐古风,把这片土地上人们对音乐的敏感和痴迷,熏染得与别处不同。包括河间在内的沧州一带,盛行吹歌。而冀南、冀中、冀东和冀西北的吹歌,是河北吹歌四大分枝,它们各具特色又彼此影响,共同构建起河北吹歌丰富的体系和悠久的传统。无论在民族音乐宝库还是中华音乐史上,都是光彩夺目的瑰宝。

付家的吹打乐班,在附近乡村很有名。付冠芳家里,成天挤着一队吹拉弹唱的高手,少则七八人,多则十来位。他们既是向土地讨生活的原味农民,又兼负责乡邻们红白喜事上的仪式礼乐,比别人更多一门手艺。付锡芬就在这种乡土艺术氛围中耳濡目染,渐渐学成了一身本领。用旁人的话说:“只要有眼儿的棍子、管子,就没有他吹不响、吹不好听的!”

家里珍藏的乐器,没有他不摆弄的。来家的老艺人,没有不被他缠着磨着学两招的。白天吹,梦里哼,亲娘都怕他魔怔了。邻居被响亮的唢呐音日夜侵扰,气得往他家扔土坷垃,他只好钻到山药窖、白菜窖里去练吹歌。

功夫不负有心人。付锡芬成了乡村舞台的宠儿。笙、管、唢呐样样精,还时不时一张嘴塞两支唢呐,或者用鼻孔吹奏,能玩不少花活儿,谁见了这个“娃娃喇叭匠”都眉开眼笑,忍不住把攒下的小糖块、小饼干,拼命往他口袋里塞。演出中,这个只能由大人抱到桌上表演的小吹歌手,常常获得最多喝彩。

付锡芬的父亲被乡亲们赞为“吹破天”,很快,付锡芬在家乡一带就有了“小吹破天”的名号。

管中悲喜

付天宫村这个地方,名字好听,生活却离“天宫”十万八千里。

付冠芳为了养育孩子们,把祖辈传下的吹打手艺发挥到了 ,但即便做到了“班主”,他还是避不开年景不好时要到外地甚至关外卖艺乞讨的命。有时,父亲给付锡芬他们带回的干粮都长毛了,为了活命也只能咽下去。

这些苦难和惨痛,人们讲得不多——他们把它都吹在“曲儿”里,吹成苍茫的、悲凉的、从沉痛中拔地而起的音乐。

“河北吹歌为什么这么大名气?因为老百姓喜欢,爱呀!”付锡芬回忆吹歌堪称“流行音乐”的年代,自己感受到的“粉丝热情”:“唢呐一响,即使办丧事的人,心也能热乎起来。我的管子一吹,下边站着的人,一边听一边抹泪。我管子吹得越好,那人哭得越厉害。你信不?”

“生活的酸甜苦辣,都在我们吹管儿的音乐里呢。”付锡芬解释“吹歌”这项民间艺术为什么能够走上顶流。

付锡芬口中的“管子”,是河北吹歌主奏乐器之一——另一种主奏乐器则是国人较为熟悉的唢呐。它们都是中国民族乐器大家族中的古老成员,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河北吹歌,源远流长。

管子古称筚篥。是不晚于公元三百年左右,从古代龟兹传入中原的一种吹管乐器。唐代史学家杜佑《通典》中记载:“筚篥,本名悲篥,出于胡中,其声悲。”河北博物院十大馆藏珍宝、出土自河北曲阳王处直墓的《五代白石彩绘散乐浮雕》,画面为一支15人组成的乐队,其中两名演奏者的乐器,被专家考证为筚篥。

管子和唢呐一样,靠芦苇制作的哨子发声。但管子和唢呐不同,顶端没有金属的“喇叭碗”,外形朴实无华。从声音特点看,唢呐高亢明亮,管子的声音则较为婉转质朴。唢呐常常表现俏皮欢快的场景,而管子里的情绪,既有悠远缠绵,也不乏沉郁之音。

这种低调的乐器,多由紫檀等硬木或竹管制成,长短不一,最短的仅有手掌那么长。管上有孔,八孔、九孔都有,产生不同的音高和音程。付锡芬说,每个吹歌手习惯的管子,都不完全一样。这也是同为河北吹歌,不同地区却能够发展出浓郁地方特色和诸多流派的重要原因——吹歌者们为了获得本地观众的认可,必须真正了解和顺应他们的情感需要,吹奏属于他们的音乐。

老艺人常说,“千萧月笛当下笙,三年的管子不中听”,还说“千日的管子百日的笙,当日的弦子瞎拨楞”。形容的都是管子难学,难练,难成就。

付锡芬在同行中有“管子王”之称。他说,管子吃工,考耳力、考音准,还考即兴。现在,学习和演奏管子的人越来越少,当年他为了练吹管,在防空洞里点个小 灯,从清晨四点半练到别人上班,常常被取笑有点痴和疯;现在,没人再下这样的苦功,他的手艺也不知传与何人。

吹歌在休门

年冬,在部队文工团工作十多年的付锡芬要转业了。

沈阳的文艺团体留他,但父母对这个小儿子放心不下,父亲说,东北太远,天寒地冻,你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还得吃高粱米。最要紧的,你是搞河北吹歌的,你不回河北,能吹出个什么名堂?

听从家人的召唤,付锡芬 落在了省会石家庄的市评剧团。单位是国营的,还给分了单元房,这对刚把妻子女儿接到身边的付锡芬来说,十分幸运了——他安安心心在剧团做起了戏曲伴奏的工作。

只是,放不下吹歌。

听说离自己所住的正东街不太远的休门一带,那里的吹歌厉害得很,付锡芬慕名而往。

付锡芬按家乡的说法,把盛行吹歌的地方叫作“吹歌窝子”。以前他听说过 的(邯郸)永年吹歌、(保定)子位吹歌;自己家乡河间,也是个 的吹歌窝子;现在,他来到休门,遇到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吹歌窝子。

资料显示,早在元末明初,石家庄休门等地就有吹歌艺人活跃于民间,一路传下来,已有三百余年。“吹歌”在冀中一带不同的地方,可能被称作吹鼓乐、吹响班、同乐会或者坐棚,经清代和民国时期的发展,这种民间音乐已经广泛地分布在鹿泉、正定、无极、藁城、栾城、井陉等今天石家庄市辖属的地区。

大约一百年前,休门一带渐成商贸集镇,并随之发展出类似老北京天桥那样的民间杂耍演艺场。吹打班、说书场、拉洋片儿的、变戏法的、耍猴的,都凑在这里。其中,休门吹歌是声响 、最热闹的表演。

在休门,当地姓赵的大家族中,一直有吹歌技艺的传承,已历一两百年。还有像付锡芬父辈那样,卖艺逃荒的外地艺人,受到此处吹歌氛围吸引,也找到了居留生活的机会。再加上,有休门乡绅捐建的道观“万庆坛”颇有人气,法事频繁,促进了与道乐有关的吹歌班的发展。

刘振洲,休门吹歌第五代传承人;赵九珍,休门村吹歌班主,家传三代的老艺人,父辈在休门和井陉一带都小有名气;还有搭在“赵家班”,能拉大车又能吹歌的老把式……

这些藏龙卧虎的民间高人,一出手就吸引了付锡芬。而他大剧团专业演奏者的身份,也令吹歌老艺人们肃然起敬。

付锡芬泡在休门这片吹歌艺术的富饶之地。

“这些音乐多好啊!可是老艺人们,有的连工尺谱都不知道。那么多好曲子,我可不能让它们没了!”付锡芬在部队时,赶上了文工团推广简谱,而且他从小练耳,听音功夫了得。于是便拉着这些老艺人,一点点哼、一点点吹、一点点推敲,到底整理出来了流传于他们中的三百多首吹歌曲谱。

“地下”艺术团

年10月1日,今天石家庄最繁华的核心商业区——北国商城附近,还有许多杂乱的小胡同、矮平房。其中一间屋门口,一位三十多岁男子,把一块牌子竖了起来:休门办事处民间吹歌班。

他正是两个多月前从市评剧团调入休门街道办事处的付锡芬。

付锡芬说,他是为了传承休门吹歌,才主动请缨,来当这个跟光杆司令差不多的“文化站站长”兼“吹歌班主”的。之所以产生如此迫切的想法,是因为当时休门的吹歌艺人,只剩下三位老先生了。眼见他们不断老去,付锡芬意识到,再没人接着把这样地道的吹歌班子撑下去,曾经让他着迷的休门吹歌,就要成为绝响了。

年,休门村城中村改造工程开始回迁,有关单位答应了付锡芬的请求:为他特别补偿了一套面积较大的地下室。原来从旧址“漂流”到他处的吹歌班,即“石家庄休门吹歌艺术团”,终于又迁回了休门。

这个名副其实的“地下艺术团”,成为付锡芬心中位置 的舞台。

被付锡芬视若珍宝的,还有另一间地下室。

石家庄市南长街66号,付锡芬和妻子李继荣现在居住的一楼楼下,安置着他创办的“古老乐器博物馆石家庄展演中心”。

在这间20多平方米的地下室里,藏着他的一千多件宝贝,也藏着一部河北民间音乐史。

这些老乐器像他的孩子,也像他的伙计。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这里:拾掇修补乐器,要不然,就自个儿练练功。

他说这里好,吹拉弹唱不影响人家,不然在这大都市里,唢呐音儿一起,投诉还不纷至沓来?谁让在当下音乐欣赏的口味里,唢呐已被隐约戏谑地贴上了“流氓乐器”的标签呢。

付锡芬不接受这样的戏谑。吹了一辈子唢呐的他,相信“音乐是人类最美丽的语言”——他把这句话制成标语横幅,挂在小小的博物馆里。

光是各种尺寸和材质的笙,就排了几十把,其中不乏十分罕见的品种。从最小的管子,到 的喇叭,收集这些乐器花了他60多年时光。

管子和唢呐最多,既有尺寸小、声音高的“小海笛儿”,也有他用好不容易搜罗来的老红木秤杆亲手制作的1.2米“巨型管”。

河北吹歌过去只有中、高音,这支管子为河北吹歌补充了低音部的优美,也奏出了付锡芬音乐追求上的青春之歌。

这间被民族乐器挤得满满当当的地下室,像是这位吹歌老艺人构筑的 堡垒。这些乐器,也许曾经是不知何时、何方的吹歌手,用来与命运抗争的武器。但今天,他想把它们当作礼物,送给这个新世界。

新观众,新传承

酷暑7月,学生们放假了。

付锡芬接到休门办事处工作人员的上海交通大学有支大学生社会实践小队,想到他的吹歌艺术团认识一下河北非遗“休门吹歌”,请他接待一下。

付锡芬一口应下。

大学生是付锡芬非常看重的观众。不仅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甚至刚懂事的娃娃,都是他喜欢与之交流的群体。他把他们视作“河北吹歌的未来”。

7月14日下午的这场演出,不算太正式,但效果依然令付锡芬满意。因为他在这些新观众到来与离开时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些变化。

演出刚开始,一个大男孩乐不可支地对同学说:“喇叭一响,不会把我送走吧?”这是在流行音乐、视频娱乐和弹幕文化影响下,新一代对唢呐、对吹歌、对民乐,很常见的反应。

但调侃很快变得安静。管子质朴悠扬的乐音,河北吹歌特有的“咔戏”——一种用乐器模拟人声的演奏技巧——营造出的奇妙氛围,还有付锡芬对各种乐器如数家珍的介绍和演示,都让他们好奇并体会到魅力。

每个人都举起手机拍摄。那个一开始开玩笑的男生,从头拍到了尾,其间还随乐曲频频点头,显然已经听了进去……

付锡芬放下乐器时,学生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年、年、年,“休门吹歌”先后申报并获得批准,成为桥东区、石家庄市、河北省三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不仅付锡芬成为代表性传承人,他的侄子付中盼,家族中更小一辈的“娃娃喇叭匠”,还有他的弟子和学生……都在成为休门吹歌这项古老艺术的学习者和传承者。

但是,付锡芬觉得,如此还远远不够。

他不仅担心吹歌“舞台”变小变少,更担心这种古老民间音乐,会不会与生活分离?它会不会被新的观众和音乐人彻底抛弃?

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不仅仅是他。

王亮,河北艺术职业学院音乐系副教授、民乐教研室主任——付锡芬在传承保护“休门吹歌”的寂寞道路上,遇到的知音。

王亮也出生在一个“吹歌”之家:他的爷爷和父亲,是冀东有名的吹歌艺人。但王亮本人的音乐之路,却和父辈或者付锡芬完全不同——小学时,他仅接受了父亲一年多的音乐启蒙,就在有专业背景的哥哥的建议下,开始接受正规音乐教育,毕业于天津音乐学院民乐系。

王亮和付锡芬的相识,早在十年之前。

当时,省艺校马海峰老师与付锡芬是好友,常一起研究吹歌。马老师向王亮推荐了付锡芬。二人认识之后,他们一拍即合,决定一起排一出有河北特色的吹歌节目,参加年的一次比赛。没想到,这场演出的效果出人意料地好。

对河北吹歌和传统民乐非常有感情的王亮受到启发:为什么不能把这么好的合作方式,引入民乐教学之中;把河北吹歌的艺术传承,引入教学大纲和人才培养方案之中呢?

这位“学院派”很快和付锡芬就教育理念达成了共识,开始探索一条“非物质文化遗产校园传承”的独特路径。

十年坚守得花香。现在,河北艺术职业学院已经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对河北吹歌既有感情又有能力的新一代传承人。今年5月,付锡芬和该校师生排演的河北吹歌《打枣》在省艺术中心上演,不仅得到台下观众高度认可,北京多家音乐院校赶来参加活动的专业人士都表示:这个节目太有特色了!真正体现了河北民间音乐的魅力!

“不可否认,时代审美在变化。也不可否认,吹歌需要一定形式的创新。但传统依然是不可缺失的。如果所有音乐从业者都抛下这些传统,不对河北吹歌这样的文化遗产进行保护,那么总有一天,它们会从历史的舞台上消失。我们只好像看文物一样,进博物馆去看它们的音像资料了。”自称喜欢新民乐的王亮,对于保护民族音乐传统,实际上也像付锡芬一样,有一份清醒的责任感。

(燕都融媒体记者刘采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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