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流行小确丧

作者：黎荔

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流行“小确丧”，每天感觉身体被掏空，嘴里说的都是：“好的，可以，无所谓……”为什么年纪轻轻，却一个个都成了佛系青年？“佛系青年”词条刷遍朋友圈，火遍网络，投射着我们这个焦虑时代深深的无力感与迷失感。

从年12月31日开始，最后一批90后（最年轻的生于年12月31日）已经全部成年，这意味着90一代集体告别了少年时代，从此少年无敌青春火力，要属于千禧宝宝，也即闪亮登场的00后了，所以，90后（第一批秃头的90后已开启了养生计划，“中危”提前，保温杯泡枸杞，成了新生活标配）的致青春来得排山倒海。还有多少人即将奔三奔四奔五了，岁月风烟滚滚，生活压力山大，一大群70后、80后，各种花式养生、早睡早起的叔叔阿姨们，也流行在朋友圈晒起了18岁最单纯的模样，悼念一代人的芳华已逝面目全非……

难道你们不觉得“佛系”很油腻吗？难道你们不觉得晒18岁照片，就像一部彩色转黑白的老电影、一股物是人非的伤感怀旧气扑面而来吗？

我们的确不需要在生活里时刻保持那么高昂的、浓烈的情绪，平静和温和本身就是一种常态，是力量积蓄的过程。但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的内心，是一个无底洞，往勇猛精进去扑腾，其实蹦不到了多高，即便你整天价喊什么“IbelieveIcanfly”，说什么“天空是我的极限”，但往下面堕落，一蹶不振，却是没有极限的。是什么让我们的心灵变得羸弱？是什么让焦虑一直在蔓延，以至于流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争不抢，不求输赢”的佛系生活，看似一股圣洁的佛光普照着大江南北，实则是一代人乃至数代人已经深深地望到了无奈的命运尽头，无力改变外部现状，只有处处不坚持，事事随大流。在他们心中，什么是天堂，就是过去的好时光，当他或她还小的时候的那个世界。

尽管官方提供了自信十足的版本，为什么我们还是在近年来陷入了普遍的焦虑？

也许因为中国的高速发展，不可能永远持续。从近现代以来大国崛起的轨迹来说，一个国家的飞跃期，不可能无限长久。全球历史上，能够如中国一样保持40年左右高速增长的非常罕见。目前，中国确实已从飞速发展的高原期，逐步进入平原期，甚至会进入长期徘徊期。

也许因为现代生活对人的驯化。一方面，文明为我们创造了越来越优裕的物质条件，远超出维持生命之所需，那超出的部分固然提供了享受，但同时也使我们的生活方式变得复杂，离生命在自然界的本来状态越来越远。另一方面，优裕的物质条件也使我们容易沉湎于安逸，丧失面对巨大危险的勇气和坚强，在精神上变得平庸。在当前的发展境遇，我们的生命远离两个方向上的极限状态，向下没有承受匮乏的忍耐力，向上没有挑战危险的爆发力，躲在舒适安全的中间地带，其感觉只能日趋麻木。

也许因为天气状况和人的情绪息息相关。改革开放近四十年，中国存在巨大的环境欠债，中国的治霾任重而道远，根本不可能是朝夕之功，这意味着一代人乃至数代人都将成为国家大气污染的牺牲品。雾霾围城、阴云密布之时，人体分泌的松果激素增加，甲状腺素、肾上腺素减少。而甲状腺素和肾上腺素可以促进神经兴奋和细胞代谢。少了阳光明媚、蓝空透明的日子，多了空气浑浊、疾病肆虐的日子，人类这种生物与环境息息相关，必然精神振奋之时减少，忧郁不悦之时增多。

也许因为在这个国家缺乏自由的空气，一种让思想活跃、不被障碍阻断的氛围，一种不受禁锢的、未被人为过滤的吸收资讯的环境。只有在这样的空气下，思想才会自由放飞，创新才会奔涌迸发。自由的空气来自平等的氛围。自由的空气里充满辩论和质疑。充分的公共空间为交流提供方便，为自由空气的流动提供通道，才能让每一个人成为舒展的人，拥有自我个性的人，千姿百态活出风采的人，敢爱敢恨、敢大哭、敢大笑，对生命充满热情与敏锐的人。

也许更本质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的心灵早衰。在我们少年时，大脑中有三种物质特别旺盛，一种是让人兴奋的多巴胺，一种是去甲肾上腺素，另一种是苯和胺的化合物。当人脑浸入这些化学物质的时候，就会坠入情网。爱情的本质是什么？爱情的本质是迷狂不知所终，混沌不知所以。因为那时人的大脑浸在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和苯胺混合物里，不知今朝何处，今夕何年。即使在清教徒一样黯淡的高中生活，分分秒秒被苦读的应试教育所填满，但那时候的我们，依然是花儿一般明媚的少男少女，因为我们的大脑每天都咕嘟咕嘟地煮在这复杂的混合物中，诗与远方，粉红色的荷尔蒙，全身上下用不完的蛮力，成长的激素旺盛澎湃得能在空中自燃。

那时候的我们，能够大段大段地背诵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那时的我们，胸腔中的那颗赤子之心跳得那么激荡，歌声漫山遍野的嘹亮地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意气风发，舍我其谁？我们想每日每天开拓生活与自由，觉得天地之间一切事无不可为，因为少年是朝阳，少年是乳虎，少年盛气，少年豪壮。

什么时候，我们活成了当年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中所批判的“老大帝国”的子民，没有希望心，只有留恋心，常多忧虑，灰心怯懦。苟且于世，惧怕冒险，自嘲“中危”，美曰“佛系”。如一抹夕照，如一匹瘠牛，举目四顾，灰调人生，厌弃做事，感觉任何事情没有什么可做的。只惶惶地摸一摸头，惊心于今晨又脱发了几缕？

与其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痛苦不堪地面临自己的心灵衰老，不如与生活短兵相接，切肤体验它能给予的所有。既然生命无常，那我们就要在刹那的现量的生活里，追求生命的最大丰富和充实。时代充满着不确定，容易使人感到不安，但那又怎样？正是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可以成就创新的源泉和进化的动因。

即使荷尔蒙不再奔泻，肾上腺素不再提升，但也不能脑子里只有厌倦，只有无聊，只有没劲。即使大部分人终将被生活淹没，即使时光俘虏了大多数人的激情，但还是要一直保持着精神的硬朗和爆发力，不要让自己过早失去了憧憬的能力，活得无欲无求萎靡不振万事皆好。从狩猎时期到现代社会，不管我们发明了多少能够装点和修饰外形的道具，发明了多少熨平人心、自我催眠的理论和概念，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人类依然最是动人，他们如同一团惹人的闪闪火焰，奋身跃入万千生命热望汇成的热气蒸腾，啪地照亮了整片夜空。我们既然拥有了生命，当然有义务照亮它，而佛系的人生、怀旧的人生、丧的人生，是不可能有照亮生命的能量的。那些在汲汲营营中消磨生命的人，实际上既怠慢了自己生命的真正需要，也剥夺了自己生命展开的广阔疆域。